妈妈得的是胆管癌，消息传来，瞬间崩溃，我还没有带妈妈出去旅游一次，没有带妈妈吃过一顿大餐，我还没有给妈妈买过一件昂贵的衣服，妈妈已经病入膏肓。
1，求生不得。妹妹妹夫第二天就送妈妈住进上海华山医院。我从天津飞往上海，狂奔到医院，在护理站把他们截住，和医生简单交流几句，就决定带妈妈回家。
路上妹夫开车，目不转睛；妹妹面无表情，一言不发，我知道他们心里不爽，光是为了住院找黄牛，他们就花了5000元；我看出了妈妈的绝望和无助，我幽幽地说，妈妈你不要怨我，做手术不做手术都是为了你好，医生要割了你的胆囊、3/4的肝，周围清扫淋巴结，以后还要化疗，你快80了，受不了这样的折腾。
其实我和妹妹24小时电话不断，也和爸爸、哥哥多次沟通，我愿意妈妈明天就死，也不愿意妈妈今天受罪。这是我一辈子第一次为每年拿主意，却是残酷绝情的主意，而且，必须斩钉截铁，不容置疑。有什么差错，有什么埋怨，由我一个人承担。
2，求死不能。妈妈全身黄疸，奇痒无比 ，抓得皮开肉绽，怎么办呢？想了一个晚上，第二天早晨赶往县医院求助。医生了解情况后说，你真好玩，上海大医院不做手术，到小医院干什么？我说，不干什么。县医院能做肝叶切除，我只求你们插一根引流管。医生说，那没问题。
但妈妈一心求死，坚决拒绝住院。几个邻居苦苦相劝也没用。我只能扑通下跪，脑门磕到地板，放松大哭，妈妈只能滚下床，娘俩抱头痛哭。
3，死神狰狞。插了引流管，胆汁排出，妈妈不痛不痒不酸不胀，能吃能喝能睡能走。但我们老家是全世界肝癌最高发的地区，发现肝癌，一般存活3个月、4个月。一天妈妈揍了饭桌，说，我给你们吃了一辈子剩饭，现在还让我吃？这是二姨妈学舌，我想，一辈子轻声细语，慈眉善目的妈妈也会发飙，肯定是感受到了死神的狰狞恐怖。
4，笑谈生死。很快妈妈就适应了。隔壁卢叔叔是肝癌，到上海做手术，因为发现冠心病，医院拒绝手术，回家等死，没想到5，6年了，一点事都没有。天天串门，说，老太太，我们谁先死啊？
妈妈每个月都得发高热，动不动住院。我回家第一句话肯定是，妈妈，你还没死？妈妈说，阎王不收。我经常问，妈妈，你怕死吗？妈妈说，不怕，我说，这就对了，别人同样的病，只能会三个月四个月，而妈妈活了半年一年，你每一天都是赚的，别人要受很大的罪，而妈妈没有一点痛苦；别人要花很多的钱，而妈妈给我们省了很多钱。
5，冷静理智。事实上也是如此。几乎和我妈妈同时，电梯里听说楼上姐姐的爸爸也是胆管癌，人家有的是钱，于是做手术、化疗、靶向、草药，按部就班，有条不紊，四个月准时死亡，人家倒是速战速决，住进医院就没有出来，儿女和老人没有受几天罪，而我们必须长期作战。
又有同事的爸爸也是胆管癌，家里带着几个医院乱窜，天南海北求医问药，我正告他，没有必要！天津治不好，北京上海也够呛，美国日本也胡扯，可是人家听不进去。三个月准时死亡，鸡飞蛋打，人财两空。
6，各尽所能。谁来照顾病重的妈妈、高龄的爸爸？幸亏二哥二嫂从云南赶回家，二哥虽然瘫痪了，可以24小时陪伴妈妈，二嫂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，他们是光出力不出钱；大哥在外地打工，自己儿子还捯不清楚，只能是不出钱不出力；我在天津打工，只能是光出钱，不出力，爸爸1000妈妈1000二哥3000，可怜我那几年，一个月工资也就5000多，小金库日渐消瘦；妹妹每个周末都回家，洗洗刷刷，弄吃弄喝，她是又出钱又出力。
7，遗嘱无效。一年半，妈妈在医院奄奄一息。我看看输液袋，气的七窍生烟，当场去医生办公室质问：你们虽然是外科，但必须有常识，我妈妈是糖尿病，你们给葡萄糖，又不加胰岛素，这是差错，知道吗？要不是我妈妈一直在这里住院，真的不依不饶。
我看妈妈是不行了，问妈妈，七万元钱怎么办。妈妈说，扔长江去。反复问，妈妈说，给你爸爸吧！问她后事，妈妈说，直接送火葬场，我知道她是怕麻烦儿女，甚至怕踩烂了门前的一片菜地。
正在和妹妹商量妈妈后事，旁边有人搭茬。这是谁啊？原来是殡仪馆的司机。妹夫是老板，办事果然雷厉风行。
爸爸哥哥的工作好做，表哥姨弟却坚决反对，并扬言，如果不按风俗回家，他们一个也不参加葬礼。
娘家人得罪不起。怎么办呢？骗妈妈回家，让医生去说，老太太，你可能活三天，也可能活三个月，也可能活三年，住在医院怎么办呢？妈妈一听，马上回家，连夜回家。
8，细致入微。回家，只能时不时吃退热药。妈妈说，儿子，妈妈难受，你抱抱妈妈，好吧，一辈子就这么一次， 我抱着瘦瘦小小的妈妈，一会汗如雨下，我身上也湿了一片，都是死人味道；妈妈滴水不进，我给妈妈做面疙瘩，一辈子就这么一次，爸爸做的面疙瘩蚕豆那么大，我做的面疙瘩米粒这么小，这是天津面疙瘩，骗妈妈吃了好几口；听取大家的意见，给妈妈买衣服，一辈子就这么一次，花800元买了一套寿衣；妈妈很长时间没有洗澡，决定给妈妈洗一个大澡，一辈子就这么一次。让妈妈在喷嘴下坐定，我和妹妹手忙脚乱。
9，彻底绝望。天天害怕电话，但是福不是祸，是祸躲不过。妈妈已经创造奇迹，活了整整三年，突然传来消息，妈妈摔了一跤，断了五根肋骨；一个月以后又摔了一跤，引流管连根拔起。
我回家，妈妈还是不动声色。医院拒绝再次插管。我给妈妈钱，她说，不要了，我用不着了。我说，妈妈，我得去给你赚钱，你活着，我对你好，你死了，拉倒，我可能不回来。妈妈说，不行，你得回来送我。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妈妈不要钱了，也不怕儿子花钱了，应该彻底绝望了。
妈妈嘻嘻哈哈，念念有词，我知道，妈妈进入了肝昏迷，这一次，不会有奇迹了。
10，阴阳两隔。人说，儿子哭，惊天动地。我很想哭一声可怜的妈妈。可是当着父老乡亲，我却挤不出一滴眼泪。三年了，再锋利的刀也磨平了锋。
不料回天津的路上，眼泪吧嗒吧嗒。有妈妈在，哪怕穷得叮当山响、哪怕乱得进不了门，哪怕脏的吃不下饭，那也是我的家，逢年过节，抓耳扰腮就想回家，可是没有妈妈，什么时候才能回家。妈妈在家，那是积聚了一辈子哀痛、苦难、伤心、泪水的地方，可是没有妈妈，什么是家？以前回家，到了家，没有感觉到家，只有东南西北，田间地头，找到妈妈，好像才是真正到了家，可是没有妈妈，哪里是我家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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